断青

我的命中命中

【双源】苦蝴蝶

  源稚生已经记不起他第一次知道《梁祝》这幕剧,究竟是在灿烂明烈的夏天,还是哀婉多愁的秋季。立志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他当然对这种情情爱爱之事不感兴趣,哪怕这篇来自中国的悲剧再如何打动人心令之潸然泪下,他都意兴阑珊。沉迷于此的只有稚女,他那个和女孩子一样多情美丽的弟弟。

  十七岁之后源稚生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皇血”带来的血之哀究竟是何种难以承担的罪孽。夜叉,乌鸦和樱都知道未来大家长的内心是孤独的。毕竟无数个风雨交加的寒夜,源稚生在处理完家族里的“鬼”后回到蛇岐八家,都会叫樱备上一壶日本清酒。酩酊大醉的少主在凄冷的夜里,开始讲述鹿鸣山少年的故事——如何一个人默默地长大,一个人固执地对抗全世界。

  每当这个时候夜叉和乌鸦两个大老粗就会齐齐鼓掌,高盛赞美道不愧是少主,真是从小就有了英雄的志气。樱则一如既往地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竖着高马尾,默默守候在旁,做独属于他的漂亮女孩。

  可哪怕是最忠心不二的下属,也无法看透醉酒的少主迷离朦胧的目光下藏匿的清明。

  橘政宗曾牵着她的手走出那座山,黑色加长款的豪华轿车从乡野驶入繁忙的东京,源稚生穿着橘政宗买给他的新衣服,无声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风景,在未曾谋面的美丽里,源稚生听到橘政宗沉声说:“稚生,我们都是背负着使命的人啊。”

  所以再亲近的手下也无能体会源稚生的孤独,作为独一无二的平踏岛象龟,他势必要自己吞下所有的秘密。日本执行局最年轻的专员完美地完成了处女秀,却在同一天一无所有。过往的记忆和弟弟的尸体一起被埋葬在废弃的井底。

  源稚生为回忆亲手打上十七把铁锁,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喝醉到失去意识——背负秘密的人是没有资格用酒精逃避人生的。他把稚女从每个故事版本里抹去,像拂去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轻易地将相依为命的兄弟改写成孤勇的少年,甚至不去做和弟弟有关的梦。

  可是今天他喝着醇冽的清酒,那双可以从容举起千钧的手却握不住一只小小的酒杯。

  蜘蛛切被随意地搁在案边,屋子的门大敞着,室外的风雨斜斜地落进来,本应寂静的夜里,空中似乎有人在哼着悲伤的曲调。源稚生几乎是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回想樱井明死前讥嘲的眼神,还有那句遗言:“生在黑暗中的蛾子,会不顾一切地扑向火,即使是被烧死也无所畏惧,即使烧死别人也在所不惜。那是一只蛾子对光的渴望。”

  天照命的衬里是绚彩华丽的日轮,工匠们用精妙绝伦的笔触绘制象征着至高地位的图案,并将其用金线绣在衣上献给源家的少主。这么看来他还真像是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到处飞来飞去惹人艳羡,而那些自幼被标定了危险血统的蛾子们终其一生也无法触摸他的衣角。

  “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吗?稚女。”源稚生微醺地喃喃道。

  因为坚持要做正义的朋友,没有选择和弟弟亡命天涯,所以要穿戴着枷锁一般的锦绣华服,决绝地走在名为使命的庄康大道上。

  明明稚女才是会喜欢做蝴蝶的人啊。

  他想起中学时做研究作业,稚女那样腼腆的性子很是令人头疼。源稚生偶尔也会想要扮演严厉哥哥的角色,命令稚女去找别的同学合作完成作业。可是看到弟弟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陡现慌张后又忍不住觉得心软。

  他们是世界上长相最为相似的两个人,血缘深处天生镌刻着亲密——那是再锋利的刀刃都无法斩断的联结。在子宫里就相依的两个人,自然余生也该相伴携行。

  那次的作业最后当然还是由他帮着稚女完成。

  和别的男生不一样,侄女从小就性格温柔得像女孩子,爱好也与众不同。他痴迷于日本传统的歌舞伎,对中国的戏剧也颇为感冒。源稚生就是在帮他做作业查阅资料的时候,读到了《梁祝》。

  祝英台红衣盛装睡在梁山伯的坟墓里,土地开裂,棺材里翩翩飞出两只缠绵的蝴蝶,缱绻共行消失在青天下。

  无论怎么看都是悲剧的故事,源稚女却轻轻抚摸着泛黄的书页,说:“真好啊。”

  “能够一直和爱的人在一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吧。”源稚女小鹿般懵懂的眼睛里涌动着源稚生都觉得心惊的浓烈情感,少年清秀的面庞微微扬起,源稚生看见上面滚动着泪珠。

  他突然觉得很烦躁,因为弟弟的多愁善感。

  所以当源稚女跪坐在地上抬起头的那个瞬间,问出那句:“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么?”的时候,源稚生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弟弟,伸出手说:“你不是一直想去镇上的图书馆看看么?今天我带你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避了稚女的问题,可耻地掩耳盗铃。

  男子汉大丈夫总有一天要去闯荡世界的,快快变得强大起来,就能把弱小的兄弟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他想。


  镇上的旧图书馆关门歇业已经有段时间——即使在经济落后交通闭塞的山间小镇,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光顾摆满了难啃书籍的图书馆。

  源稚生的同班同学倒是说:“据说里面有很多关于歌舞伎的资料,是馆长的私藏。”

“哎呀呀,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谁还会喜欢那些老得可以进棺材的东西呢?”

  市面上畅销的是热血漫画和罗曼蒂克小说,电视里热播的也是痴男怨女的三流剧。新的东西层出不穷,年轻人们永远都有新东西可看。固执地等在过去的人从来少之又少。

  源稚女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哪怕那座废弃图书馆在山的另一边,路崎岖难走,以他的体力很难独自走完,也依然心存执念。源稚生作为老师们宠爱的优等生则总是有许多事可忙,花费那么多的时间跋山涉水,还要撬开封闭的铁锁,只为了赌一个可能性——一个书被留在原地的可能性,对他来说太不划算。

  源稚女没有听到问题的回答,眼神瞬间就黯淡了下去,连期许已久的旅行即将变为现实的喜悦,也只能令他强行挤出笑颜。

  他温顺地把柔嫩的手放进哥哥递来的掌心,两兄弟的体温在触碰中彼此交换。源稚女抬起秀气的脸,十五岁的少年青涩未褪,声带纤细,说:“都听哥哥的。”

  如果要问源稚生此生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其中一件大概要算是把源稚女独自留在了山中。

哪怕源家同时有两位后代现世又能怎么样呢?就算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甚至有性命之危,那也是两兄弟共同去面对。

  稚女那么依赖信任他,一切都听从他这个做哥哥的,如果两个人一起走出大山,那只恶鬼是否就有可能不会有机会从源稚女的身体里苏醒?

  但时光无法倒流,源稚生即使身负尊贵的“皇血”也无能改写过去。

  就像他那天带着弟弟去山里废弃的图书馆,却只能看见漫天的火光淹没了老旧的建筑,乌黑的浓烟弥漫过黄昏,风中传来消防车的警报声,隐隐约约有路人的叹息:“小孩子……玩火……烧起来了……”

  源稚女在远处静静地伫立着,神情悲伤,脸色苍白,身形如纸薄。

  那时他承诺:“哥哥会带你去更大的世界的。你听说过银座吗?那里有日本最好的剧院,每天上演的剧目都是精品中的精品,你可以在那里的二楼包厢看世界上最好的歌舞伎表演。”

  许下这样轻飘飘的承诺不过两年,他就在国中阴湿的地下室里,用漆黑的长刀刺穿了身着云中绝间姬华衣、试图给他一个拥抱的弟弟。

  稚女的脸上还残留着惨淡的笑意,仍在挣扎着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哥哥……你回来了。”

  而他扭转冰冷硌手的刀柄,刀柄上的纹路刻进了他的掌心,刀锋则搅碎了弟弟的五脏六腑,力气之大仿佛他稍微松弛,刀就会从源稚女的身体里滑出,再度放出那只鬼。

  最后源稚生跪坐在地,怀抱着弟弟的尸体,感受着温度慢慢地从这具美丽的躯壳里流失。

  他麻木地屈身,将前额抵在源稚女的额头上,透过那双空洞灰败的眼睛,看见里面那个清秀的少年已经死去。

  原来中国人所说的“心如死灰”是这个意思,源稚生想,他试图去寻找源稚女的心跳,却渐渐地听不见自己的脉搏。眼眶干涩,喉咙嘶哑至失声,他失去了怒吼痛苦的能力,源稚女那么爱哭,早就把他的眼泪都一并流尽了。于是所有的悲怮都被紧紧压缩在体内,沁入骨髓。

  走出鹿取山后他的表现向来优异,隐隐展露出大家风范,橘政宗为表嘉奖常常请他去高级餐厅吃饭。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从来都表现的不像是引领他进黑道的老师,更像是一个仁慈的父亲。他想起几个星期前在酒店顶楼的餐厅,他们面前摆着精致的食物和上等冰镇威士忌,橘政宗斟满了一杯,目光投向落地窗外,雨笼罩了东京。

  “人的一生总会有一个难以忘怀的雨夜。”橘政宗转过头看他,说:“那天你会失去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源稚生本来以为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心中坚持的正义,毕竟他从小立志成为正义的朋友。

  然而在重返山间小镇的今日,他才明白人生中的雨夜已经来临。他为正义支付了最高昂的代价,只能接受夜雨侵袭了剩下的人生。

  抱着源稚女的尸体走出地下室时,山雨倾盆。源稚女身上干涸的血迹都被冲刷殆尽,脸上的盛装也被洗去,露出一张干净剔透的脸。

  有一个瞬间源稚生产生了错觉,怀里的弟弟似乎从未变成过恶鬼,只是因为疲倦而在地下室不小心睡着了。但源稚女腹部的伤口是那么的狰狞可怖,犹如珍贵古画上令人惋惜的划痕。

  源稚女本就属于身量纤细的少年,剥离了灵魂后遗留下的空壳似乎更加轻盈,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赤红的蝶,振翅而飞弃尘世而去。

  但源稚生用刀砍断了废井上缠绕的铁链,把绝世的蝴蝶从井口处扔下,看繁复的华衣消失在黑暗里,听人体的骨骼和井底堆积的烂泥相撞发出闷响,巨大的力轻而易举地使脆弱的钙质顷刻间支离破碎。

  电闪雷鸣,大雨如注,翻滚的乌云不断积蓄着能量,时不时投射下恐怖的光箭。雷电照亮了层层叠叠的山林,映出源稚生苍白破碎的脸。源家仅剩的后代神色枯槁,形似将死之人,原本淡雅如樱的唇色转瞬败落为青灰。

  双胞胎兄弟宛若共用同一枝头的并蒂花,一朵凋落另一朵也势必要跟着死亡。

  十五岁弟弟的眼依稀在眼前晃动,图书馆冲天的火光倒映在对方清澈的眼底,那里还汇聚了一方柔软的水潭,水火交融,如梦幻泡影。

  源稚女说:“哥哥,我好怕以后也来不及。”

  一语成谶。

  当他才知晓弟弟的身体里沉睡着怎样的恶魔时,往事已成定局,谁都来不及挽回。

  山林在风雨中飘摇,天似乎被撕裂了一角,无情无欲的庄严神明降下无穷无尽的无根水,仿佛要将一切不可言说的罪孽都洗静。

  十六岁的源稚生即将离开鹿取山的那个夜晚,源稚女温暖的嘴唇颤抖着吻住他的唇,稍触即分。第二天醒来他神色如常,避开弟弟眼底压抑的悲伤,擅自将所有归纳于梦境。

  雷声如鼓,撼天动地,源稚生恍惚中听到稚女在井下的低泣。

  血缘是一道魔咒。

  他缓缓跪坐在地,双手掩面,十七岁的夏天和雨水在他身上死了,他终于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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